当有人不知道固原在哪里时,你要解释王维和王昌龄在这里吟诗
当有人不知道固原在哪里时,你要解释王维和王昌龄在这里吟诗
外出求学,难免被人问及自己的家乡。当我告诉他们我是宁夏固原人时,几乎所有人脸上都流露出大惑不解的神情,好像接触到了一个闻所未闻的生僻名词。每当这时,我心里总是咯噔一下,在他们问出“宁夏在哪儿,固原又在哪儿”之前打破尴尬,说道:“固原你们大概没听说过,但对它的古地名萧关一定不陌生吧?记得吗?王维的诗:‘萧关逢侯骑,都护在燕然。’还有王昌龄的‘蝉鸣空桑林,八月萧关道。’……”
看到他们满脸的疑问慢慢转变成为清晰的笑容,我总算能够偷偷地长出一口气。一个很容易被遗忘的省加上一个更易被遗忘的市,地理不太好的人的确很难弄清楚它的所在。好在有王维,幸亏有王维,他让这个名字经过历史长河千年的冲刷仍像金子一样熠熠生辉——还要感谢那位侯骑,要不是他恰好让王维在萧关给碰上了,王维也不会把这个地点篆刻在他那脍炙人口的诗篇里——让千年以后生在这片土地上的孩子提起自己的家乡时还能拥有一个骄傲的资本。
但他们紧接着又问:“那‘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真的是你们那里的景致吗?”
“这个……”我犹豫了。如果我说“是”的话,先不论会有无数人士跳出来反对,就连自己,我也没办法说服。其实这句诗描述宁夏的首府银川倒是合适,尽管它还位于固原的北面,但“天下黄河富宁夏”,中华的母亲河流经这方小小的平原,滋润着原本寸草不生的沙漠,铺开一片片绿洲,繁衍出瑰丽神秘的西夏文明,为她博得了“塞上江南”的美誉。连天的碧水,翱翔的飞鸟,无垠的苇荡,浩瀚的大漠……沙与水,就这么不可思议的结合在了一起。再往沙漠深处走,就能领略王维笔下的塞外风情了。黄河把沙漠舔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然后向着更深处的沙漠奔去,一缕孤烟正袅袅不绝地直上云天。红彤彤的落日似乎用手指一戳就会流出血来,巨大的圆形光影一点点的隐没于浑黄的滔滔长河中。天地间红与黄的色彩交融得天衣无缝,辽阔得无边无际,雄壮得让人霎时觉得自己豪气干云、顶天立地。
其实,宁夏是一叶把草原和中原连接起来的扁舟,有着极强的过度色彩,如同一个微缩了的中国。塞外的雄浑壮美、边塞的冷峻萧瑟、中原的厚实庄重,乃至江南的秀丽柔婉,都能在这里找到踪迹。北部有平原,有黄河,有大漠,塞北与江南的奇迹组合,真真正正的钟灵毓秀之地;宁夏特有的土产大都出自中部的沙地草场;我的家乡所在的南部山区,层层关隘隐藏在崇山峻岭之间,把守着这条南下要道。萧关,“据八邵之户背,管三镇之要”,正是这最后一道屏障。
倒是王昌龄的诗形容那里的情况很贴切:“出塞复入塞,处处黄芦草。”是啊,萧关,顾名思义是一座古代的边塞,它少了一份雄浑开阔,多了一份庄严肃杀。而这里的秋偏偏又来得很早,过了处暑,几场秋雨一下,就一阵凉似一阵了。到了农历八月,草木已是凋零殆尽。空空的桑林,遍地的芦草,寥落的萧关古道上,嘶鸣的战马踟蹰不前,战士排列着整齐的长队,城里城外的巡视。芦草即使黄了也不是衰草,它是像剑一样坚硬的直立着的,士兵的靴子用力踏上去,一定是一片有力的“咔嚓”声。因此,虽然跟所有的边塞一样,它承载着闺中妇女望眼欲穿的企盼,回荡着边关军士低沉悲凉的离歌,但它又不同于“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无奈,不同于“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的凄凉,它是在抑郁中唱出雄壮,在决绝中开出百折不回的花来。
普通城墙只分内城和外城,而萧关的城墙共有三层,都是结实的砖包城。据说,城墙与城门的设计与建设极富特色,且在“四清”运动中被人为拆除以前,保存的极为完整,甚至可以和平遥古城相媲美,让固原为此着实出名了一阵子,可惜现在这一切都是口说无凭。平遥的城墙是幸运的,在它面临着灭顶之灾时,有人冒着生命危险“铲下留城”护住了它,从而使以后的平遥人民也幸运无比。然而萧关,她的城墙曾无数次的在铁与火中卓然独立,不仅保护萧关人民,也保护整个华夏人民免遭异族的侵略和统治,可在她自己面临危险时,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保护她。她数千年来屹立不倒的身躯就这样屈辱的坍塌了,不是毁在外族的枪林弹雨里,而是毁在自己的子民手中。现在残存的面目全非的几个小段,被砖墙围了起来,供不幸的萧关人民来凭吊她的不幸。
一天夜里,我不出一分钟就绕着保留的最长的那段城墙转了一圈,努力地回忆着史书里的记载。在西夏与北宋著名的平夏城之战中,西夏四十万大军连营千里,乾顺帝与其母梁太后亲临指挥,“对垒”战车填沟壑而进,抛石机将数以万计的石块沉重地向着萧关城墙砸去,飞石激火,整整十三天日夜不息,但最终仍未能攻破。而我眼前的城墙,剥去了厚重的城砖盔甲,只是一方不成形的土堆,上面还有许多草本、木本的植物在晚风中飘摇,心里一时间竟有些迷茫。我慢慢的回转身,看着不远处从城墙脚下流过的浅浅的清水河。清水河发源于萧关南部,它缓缓的绕萧关城墙一周,然后一路奔流北去,穿过一座座关隘,最终汇入黄河。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而清水河则是萧关人民的母亲河。她的水曾经汹涌澎湃,深不见底;她的水曾经甘甜清冽,因此人们才送她这样一个好听的名字。我想,在当年那些惨烈的战役里,这里的水一定是被火烧沸了,被血染红了的。当我再次回头,却猛然看见在那截残垣的正上方,有一颗星星在漆黑的天幕上发出异常明亮的凛凛寒光。我认出了它是天狼星。我仰视着它,霎那间,有一股震慑的力量穿透了我的胸膛,将我心里照得清晰起来,肃穆崇敬的感情油然而生。
这样的关隘从这里一直向西绵延了五十公里,在最后石门关所处的山谷地段铺成了一片辽阔的古战场,它的后面就是须弥山——那个与宇宙中心有着相同名字的石窟。经过千年风沙的侵蚀,原先精美的雕像已被时光打磨得斑驳,但那份特有的庄严和壮美仍在每一粒红砂中熠熠生辉。千年的岁月,足以吞没一个人六道轮回的所有足迹,可巨大的佛像一任时间的剥蚀,依然庄严祥和。那平静的眼光,穿透一切迷雾直指人心;淡定的微笑,化解开纠缠不清的心结。他就那么平静的看着天地间无数来来往往的过客匆匆经过。前朝的能工巧匠们是怀着怎样的虔诚和敬仰,赋予巍峨的山崖以神圣,把他们心中的佛小心翼翼的从红砂岩中剥离出来?
虽然“须弥听松涛”的豪情现已随着植被的破坏一去不复返,但站在须弥山上凭栏远望,在大佛的目光所指处,赫连勃勃的勒马长嘶、党项民族的铮铮铁骑音犹在耳。萧关,曾是赫连勃勃的都城,西夏与北宋的分界线也曾在此游移,这个地方开辟出的战场,一定是铁血飞溅的。可它又偏偏傍着一座以“须弥山”命名的佛教石窟,这就不能不让人感到讶异。佛是脱离了一切纷扰和痛苦的,所以他才能永远淡远宁静。然而西夏,一个唯一没有记载于二十五史的王朝,一个创造了辉煌文明却神秘销声匿迹的王朝,在中原与草原的交界处,在强国的夹缝中顽强生存了二百年的王朝,他们敬奉的佛像,为什么都是流泪的呢?这泪水又是多么的惊心动魄!或许是佛看到黄尘滚滚中的这个坚韧民族而产生了悲悯之心,或许是西夏人在流血不流泪的背后藏着一颗伤痕累累的心,他们把心中的苦诉说给佛,在佛的泪水里获得温柔的触动和怜惜,重新让自己获得坚强。毕竟,无论多么坚强,心中都有脆弱的一面。人生在世,不过如蜉蝣朝生昔死,如浮萍随波逐流,在黄沙大漠和刀光剑影里更是如此。大概是依靠了这点慰藉,才使生命获得了归属感,从飘浮不定的空中重新回到这样坚实可靠的黄土地上来。
当和平的契约取代了纷争的硝烟,萧关的城墙就不是外部草原文化和内部农耕文化的分解地,而是二者的结合部。她敞开胸怀接纳着欣欣向荣的互市贸易,欢喜地看着牲畜、青盐与布匹、茶叶的交换,看着两种文化在这里走向交流与融合。更为光荣的是,做为丝绸之路东段北道上必经的交通要道,她将遥远的西方文明迎进了华夏大地。从北周李贤墓里出土的来自波斯萨珊王朝的鎏金银壶现在静静的躺在固原博物馆里,将三位女神争夺金苹果的希腊神话的图案展现给东方的人们。这件珍贵的镇市之宝,承载着萧关道上来往商客的驼铃声声一路走来,承载着东西文化交汇的浪潮层层推进,也承载着这个古老城市夕阳晚照时最后的骄傲永远定格。
古城墙残了,清水河浊了,丝绸古道荒了,历史的烟尘散去,萧关寥落的沉寂在了黄土地的一隅,久久的被遗忘了。只有在这里生活的人们,于电光火石之间,依靠一种环境、一种情形,方能唤起古今的联络。
黄土地就是这样一个例证。无论时光如何流逝,大地总是敦厚而沉稳的。多少年来,人们就在这世代居住的土地上仔细的默默耕耘着,让千沟万壑的黄土高原也能成为百姓的衣食父母。我认为若要为固原选一种代表色,那就非黄色莫属了。这当然不仅仅是因为黄色的地和黄色的山。朱淑真曾有妙句道:“怕黄昏到又昏黄”,我想这大半是因为“愁因薄暮起”。但如果说暮霭那淡淡的黄色是缓慢的浸染了人的感官脏器,勾起萦绕不去的丝丝愁绪,那固原的暮色就是铺天盖地的袭来,将人完全厚重地笼罩在一个混沌的黄色世界里,逃也逃不掉。
我曾在离开多年的母校操场上驻足,正值傍晚,我的前面是血色残阳,右面是古城墙的残垣,后面是明代为祈求萧关多出人才而在城墙上建的奎星楼,暮色悄无声息的把我包围了。我几乎是惶恐的立在越来越浓的暮霭中动弹不得,目光从一边移到另一边,每一处都浸在历史的疮痍里。晚风中,奎星楼上的巨大铜铃微微摇晃,却发不出声音,我第一次感到固原是如此的苍老。所有最深重、最沉痛的回忆和思想一股脑儿涌了上来,那种悲壮的沉郁感是如此的强烈,直把人压得撕心裂肺的窒息。最后,我逃一般奔回了家,在沙发上来回打滚,头痛欲裂。
然而将这种昏黄发展到极致恐怕还要数春天起沙尘暴的日子。飞沙走石,混淆了天与地的边界,分不清与远与近的距离。固原好像掉进了一个土黄色的大染缸,目力所及无不是黄色。光线暗得似乎世界到了末日,屋子里外都像刚从沙堆里钻出来。狂风贴着玻璃窗尖叫,穿过每一个缝隙把这种声音送进人的耳朵里,似乎要把数千年间全世界的悲伤都哭出来。这样的日子,只适合睡觉。但是当你蜷缩成一团藏在被子里时,心底里最幽深的记忆和着屋外狂风呼啸的声音一齐进入了惨淡的梦里。
不知当联合国的考察团将固原认定为“世界上最不适宜人类居住的地方”时,除了山地崎岖、土地贫瘠、气候恶劣等自然因素外,有没有考虑到这里的黄色对人的精神影响?
我有时突发奇想,西游记中提到的须弥山是灵吉菩萨的道场,孙悟空曾求助他用飞龙宝杖力克黄毛鼠精的狂风土雾。这黄风怪是不是人们对沙尘暴的解释?孙悟空和灵吉菩萨对它的降伏又是不是代表了人民对战胜沙尘暴的渴望?毕竟,再不适合人类居住,这里的人们总还是要居住下去的。他们一边憧憬着,一边坚持着。也许联合国考察团的人会惊叹这里的人怎会拥有如此的毅力和勇气,我觉得这其实也不难理解。除了“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之外,就是人们在如此雄壮的环境下成长,自己又怎会不被熏陶得雄壮呢?王昌龄笔下的军士不也下定了“从来幽并客,皆共尘沙老”的决心吗?
除了沙尘肆虐的天气外,剩下的日子都是宁静而又惬意的。这些年来,小城的变化不是很大,不出三十分钟就能绕城市的中心地带一圈。没有大城市的喧嚣和躁动,人们背着手信步前行,眼睛四下打量着周围的事物。大大小小的商店和摊位排列在道路两旁,大家对每一个铺子的情况都了如指掌。有了需求,直奔目的地,省时又省力。几乎每个铺子都专营一类商品,一条街又汇聚了所有种类的店铺,只需沿着大街走一遭,自己想要的东西,无论高档还是普通,庞大或是小巧,都可尽数收入囊中。当我在外地巨大的超市里转的昏头昏脑仍然找不到我需要的东西时,我情不自禁的怀念起那个小小的城,还有那些小小的店铺。其中最有特色的大概要数杂货店了,明明是那么小的一家铺子,却囊括了人们日常生活所需的各式各样商品,琐碎到油盐酱醋、针线纽扣,无一不包。当我和伙伴们还是蓬头稚子的时候,把鼻子压扁在杂货铺的玻璃柜台上,眼巴巴的望着里面五颜六色的糖果,觉得这个地方就像芝麻开门后的山洞一样神奇。
城市慢慢发展,现代化的超市也在这个偏僻的小城生根发芽,占据了大量的资源空间,但土生土长的杂货铺仍然顽强的在角落里生存着。我怀念曾给我童年带来新奇的小店,尽管已有多年再未踏入。直到去年假期,我为一把檀香四处寻找未果时,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走进了一家,老板却立刻从犄角旮旯里变魔术般的拿出来一束。我把它接在手里,一时间,我又有了小时候那种如处百宝洞的感觉。
回家点上一支香,看着缭绕的烟雾袅袅腾空而起,内心有一种平和的愉悦。这里的消费固然比不上大城市里那般纷繁多样,但家乡的人们都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把生活布置的很精致,很满足。从这方面来讲,固原是很适合人类居住的。
一切都很安静,错落的屋舍、窄窄的街道、不紧不慢的行人,还有那永恒的黄土地和凝固的历史……
天空很蓝,飘过一丝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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